子吼出下工,几个社员早跳出地垄上了地埝了,其中就有虎林。在这方面虎林一向表现的积极出众,下工回家的路上他总是一马当先走在头里,上工往地里走的时候,他又总是拖拖吊吊地落在最后。
下工的人群在河滩里的小道上拧成一股绳,一股向前游动的疙疙瘩瘩的黑绳索。走在最前头的虎林扭头往后看一下,就又说出一句顺口溜:“下工是八路军攻城哩,上工是吊死鬼寻绳哩。”
虎林的顺口溜惹的人群里起了一串骂,一串女人的骂。女人们都急着要回家烧火做饭,她们拥拥挤挤的往前走,听了虎林的话她们当然不高兴,她们没有争当英雄八路的野心,更没有要当吊死鬼的心思,所以她们就骂出一串挨炮子挨刺刀的狠话。
入社后虎林把人活倒了,他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了,那谁还把他当人看,连最不利练的女人都敢当面讥讥讽讽地骂他几句挨炮子。虎林挨了女人们的一串骂,并不觉得就是受了一顿羞辱,他横扛着锄头,故意松松散散地走在只有一尺宽的田间小道上,就是不给后面急着想回家烧火做饭的女人们让路,让她们急,让她们骂。
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耀先横扛着锄把,低垂着头默默无声地走在最后。无论什么时候下工,他总是落在最后,他从来不争前抢后地挤着往头里去。他没有和人争前抢后争高比低的资格,地主的儿子怎么能和贫下中农去争高论低。十多年来他就是这样卑微低贱地活着,不和人争,不和人吵,逆来顺受哑巴一样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重压。今天他心里更多了一份焦虑,一份熬煎。是为月儿而焦虑,为月儿而熬煎。这种焦虑和熬煎其实早就充斥在他心里了,在去年那个漫长的秋天,他差点被这种焦虑和熬煎折磨垮了。月儿最后一次从水磨房回来,在崖口上病倒,在整整一冬天里,这种焦虑和熬煎才淡了一些。可是今天它又像魔鬼幽灵一样徘徊在耀先的心里。今天是月儿久病初愈走下崖口上工出勤的第一天,月儿是在水磨房被他们折磨病的。月儿在水磨房究竟受到的是怎么样的折磨和摧残,耀先心忌的不能张口去问月儿;月儿也讳莫如深地没有开口给他说。但是耀先闭上眼睛能想象出月儿在水磨房受到的是什么样的折磨,在耀先心里那矗立在河岔上的水磨房就是人间地狱,就是一道鬼门关。多少次他想放一把火,把这座人间地狱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烧毁,但他只是有这样的心思,却根本没有这样的胆量。他只有在梦里看着这地狱一样的水磨房在一片冲天的火光中化成灰烬,睁开眼的时候还又是残酷的现实。
今天是月儿大病初愈的第一天,月儿从崖口上下来,在皂角树下刚刚站定,吴根才就给她派了一件轻松省力的好活。耀先的心就是在那一刻又高高提悬起来的,在去年那个噩梦一般的秋天里,就是这样,只要白天月儿被派了好活,天一黑她就得到水磨房去一趟。这就和数学里的计算公式一样准确。去年秋天每当吴根才在皂角树下点叫着月儿的名字,给她派轻巧活儿时耀先就痛苦地闭一阵眼睛,就把那并不粗硬的拳头牢牢捏紧。今天他伴着月儿从坡道上下来,在皂角树下他就注意到吴根才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又牢牢地盯在月儿脸上,耀先自然而然就想到去年那个漫长的秋天,想到那个和数学公式一样准确的规律,想到河岔上的水磨房。当时耀先就在心里祈祷起来,祈祷着吴根才不要给月儿另派一件轻巧省力气的好活,祈祷着月儿不要再被叫进水磨房。
耀先在心里苦哀哀地祈求,没有发生一点点效力。神仙和皇帝偏袒的从来就不是受苦受难的人。就在耀先苦哀哀地向苍天祈祷的时候,吴根才还是叫住月儿,另给她派了好活,把她和巧红留在场上晾晒麻袋。耀先那颗苦难的心像是要炸开一样,在胸腔里怦怦狂跳起来。整整一天他狂跳起来的心就再没有平静下来,去年那个漫长的秋天他忍气吞声蒙羞受辱熬过来了,难道他还能再往下熬吗?他能让月儿再到水磨房去遭受折磨吗?不!耀先攥捏着锄把在河滩地里想了整整一天,时而坚决地要豁出命去,时而又气馁迷茫的一无所措。一天三晌他都没有把主意拿定。真是一个可怜人,被人骑在头上,尿到脸上了,他却不能不敢反抗。没有反抗的胆量和勇气,也就没有了反抗的手段。地主的儿子是被专政管制的对象,他那里还敢反抗。就是把嘴里的槽牙全都咬碎咬烂,也不能表现出不满,对党员干部的不满,就是对社会主义的不满;对社会主义不满,就是反革命。一个地主儿子的身份已经山一样压的他十多年喘不过气,抬不起头,难道还想再戴上一顶反革命的大帽子。他背负的起吗?耀先整整一天除了捏着锄把儿咬牙切齿地恨,就是拿不出主意来。
在下工往回走的这一股人流里,耀先虽走在最后,抬头还是看见吴根才那颗硕大的脑袋。吴根才真是一个身高马大的壮汉,他走在这一溜人群里总是那样的气宇轩昂,比所有的人几乎都要高出半头。现在这颗高出别人半头的脑袋,就是耀先无比仇恨的对象。对呀,只要一锄过去把这颗硕大的脑袋像西瓜一样打烂,充斥在心里的痛苦和羞辱也就随之飘散了。耀先想着把眼睛一闭,依呀呀叫着把横背在身上的锄头高高举起,拨开挡在
第十八章(4/9),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